仲威:我想倡导古人在碑帖上的审美和价值观
11月1日,“大唐气象——上海图书馆藏唐碑善本大展”开展。此次唐碑大展将有65件(组)碑帖善本亮相,多为国家一、二级文物,其中有镇馆之宝吴湖帆旧藏宋拓《四欧宝笈》,以及宋拓《虞恭公温彦博碑》清内府本、宋刻宋拓《大字麻姑山仙坛记》、宋拓《集王羲之书三藏圣教序》等等,且以16个8米长的展柜,尽可能地将这些珍稀碑帖展开,定将令观者大饱眼福。 上海图书馆藏碑帖25万件,其数量与质量国内领先。1950年代,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认定其中144件为国家一、二级文物,今天,在仲威的整理发现下,馆藏善本的数目已达3000件,其中一、二级文物近1000件,尤以宋拓唐碑、明拓汉碑和宋代法帖为特色。在此次唐碑大展之后,上图还将陆续推出汉碑和宋帖大展。 近日,本报采访了策展人、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仲威,请他谈谈今天的碑帖收藏与研究。
“上图的善本碑帖收藏是与上海当时的历史、文化、经济地位相匹配的。晚清民国直至新中国成立初期,官商齐聚上海,资金与文物云集沪上,其中碑帖善本亦多半流通到上海。馆藏如此众多的碑帖资源绝非偶然,是旧时的碑帖藏家和碑帖商人共同孕育了这份特殊的文化遗产。”(仲威《善本碑帖过眼录》)
仲威曾自比为“抗战中奔赴延安的革命青年”——为了碑帖研究的志向,在孙启治(顾廷龙助手)、陈先行(顾廷龙弟子)的指导下,加入了上图碑帖珍本整理的“苦行僧”行列。
全形拓是“糖衣炮弹”,铭文才是主角
《化度寺邕禅师塔铭》(图源:上海图书馆)
文汇报:古人是如何判断碑帖的上品中品下品的呢?
仲威:宋拓本唐碑,明拓本汉碑,这些永远是主流的经典。在古人这里,铭文是主角。今天的人,因为铭文内容感动不了他,他不识这个东西,就不重视。今人能够欣赏的就是视觉的美。当然我觉得全形拓是好事情,但应该让它做一个糖衣炮弹,让人家进来,喜欢,吃一口,然后越来越深入。
我想要把我知道的古人的价值观,应该怎么鉴赏收藏,告诉大家。本末不能倒置,不能没有游戏规则。我们就应该保守一些,传统一些。就像唱京戏一样,我唱梅派就要像梅派。这个领域不是搞发明创造的。创新应该放在搞芯片上。行当不一样。
从我们馆藏的文物上,可以看到明代中后期这些碑帖成为文物、成为艺术品之后,清代到民初的人是怎么收藏的,他们的理念是什么,哪些东西当成宝贝。而且会看到,这些都是般配的,一流的东西都有一流的人去题跋。
本来,中国文物收藏里面,最有声望的人收藏青铜器,然后是古籍碑帖,其次才是书画瓷器各色杂件。现在我们全反过来了,玩小铜板也以为是宝,把钟鼎大器给忽视了,这是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了;把晚近整幅拓片当成主流,还以为自己是在象牙塔的顶端。拍卖行的文物标准几乎是富商决定的,从民国开始就出现这样的状况,因为原来的收藏群体消失了。现在真的有很多误区盲区,如果是这么收藏下去,只会走下坡路。
公藏机构应该大量购买新出土的墓志
文汇报:实际上,今天只有您这样的公藏机构的研究者才有机会和如此之多的碑帖善本朝夕相处,之前的收藏大家也没有这样看到全貌的机会。您觉得相较于前辈收藏和研究者,今天能做、应该做的工作是哪些?
仲威:和前辈比起来,我有“金”这方面的努力。这几年我开始关注青铜器,对铭文和全形拓都做了工作,出版《纸上金石》《纸上吉金》这些书。我尽我的最大能力,也得益于这个库房,真的是很幸运。我叫人家帮我刻了一方章,仿康有为的“艺舟双楫”,叫“金石双楫”。
如果中国传统文化艺术概括成四个字,就是金石书画。而这五千年文化,以石鼓文为中点。之前2500年是甲骨青铜。现在的书法家认得曹全碑、张迁碑,但前面的虢季子白盘、大盂鼎、大克鼎上的铭文,都不认识。如果他们能辨认出上面的铭文是西周晚期还是西周早期的,那说明我们的书法教育就对了。书法史是五千年的书法史。所谓金石,我们现在还不够重视“金”,只做了一半。
我不是搞古文字的,也不是做史学的。碑帖的研究有很多面向。如果说要研究里面的史料,对唐代的史料有所发现,也用不上我们这批馆藏。这批最珍贵的东西,在历朝文献里早已有文本。我作为图书馆的研究人员,最大的本职工作还是揭示我们上海图书馆的文物珍贵性,为上图发现一些国宝。
文汇报:国宝级藏品已经入公藏机构。不过您之前提到工薪阶层也可以通过正确的收藏理念,通过大量的研究,来实现善本收藏:收藏汉魏名品,讲究版本,还要注重名家题跋。今天,此类流通于市场的名品,还多吗?最近几年上图有没有买过什么新的东西?
仲威:95%的好东西都在公藏单位了。碑帖为什么现在市场那么小众,价格不贵,就是因为没有重量级的东西,没有像上海博物馆购藏安思远《淳化阁帖》这样轰动的事件。如果重量级艺术品留在民间,到今天上拍,对碑帖市场会是一剂强心针。
碑帖的复兴需要一个过程。民间的好东西能够提高大家的水平,而且这样状态下的善本,是活着的。假设一百年前,吴湖帆《四欧宝笈》早早进入公藏,就没有这么漂亮了。吴湖帆把它装帧,从26岁到50多岁,请上海文化界学术界的众多名流题跋,自己又画画,所以这个文物是活的。如果当时进藏,这件东西很单薄,不会成为中国碑帖收藏上的标志性文物——如果碑帖只留一件,就是《四欧宝笈》。吴湖帆的贡献是非常大的,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继承者,这些都是他自己玩出来的。他是一个真正的行家。
所以到了今天,我是不希望图书馆再买贵重文物了。公家应该去买新出土的墓志,丰富馆藏,公藏机构要继续发展,就一定要买这些新东西,否则难以延续。但也不用每家都买,最近二十年里出土的墓志至少两万种以上,多如牛毛,收不胜收。国家图书馆买就行,然后全部数字化,各个高校各博物馆送一套。墓志类的收藏还是国家层面来完成比较好,我不主张个人藏家去买这些。
此次“大唐气象”将展出三种宋拓《集王羲之书三藏圣教序》
图为蒋衡藏本(图源:上海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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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海图书馆碑帖馆藏贡献最大的二人就是吴湖帆与龚心钊。图为此次“大唐气象”展出的龚心钊旧藏宋拓宋装《九成宫醴泉铭》(图源:上海图书馆)
此本历经党崇雅、翁方纲收藏。龚心钊重装时,在函套外包裹一张麂皮书衣,内钤大小印章,其中小方印是为包扎时定位用。碑文边侧,龚心钊用古纸作了小字校记。其中有“照字右上角骆驼肉”“子字钩驼油膜”等,原来,宋代九成宫碑原址麟游曾经饲养过骆驼——这是骆驼在碑上挠痒痒,皮脂屑残留在字口、被拓本粘附的痕迹。
碑帖热起来,主要归功于2003年,上海博物馆购入安思远藏《淳化阁帖》,并作展览。就是这次展览,几个月下来,把这样一个小众文化宣传出来了。朵云轩、上海古籍书店卖出了大量碑帖普品。从这时开始,民间的碑帖收藏也一点一点热起来,拍卖行逐渐跟进。
现在,在碑帖收藏领域,年轻白领介入很多。我一直纳闷,他们是哪里学到的,博物馆、图书馆又没怎么搞展览。有些人水平比我还高。而且我的东西都写成书,我的十八般兵器他们都有,他们在暗处我在明处,他们知道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也有点不屑一顾,他们看过什么好东西啊。直到最近七八年,我和收藏界的朋友接触了以后,才了解到,这些小年轻的眼界是从拍卖学来的——他们像候鸟一样,哪里有拍卖就飞到哪里,从第一件看到最后一件,拍照。
现在都用手机拍。十年下来,手机里的资料越来越多,还积累了信息量,哪张东西是经常出来的,哪张是不出来的,他们也有大数据了。所以我说,碑帖的收藏者们是最理性的一批人,也是最好学、最勤奋的一批人。他们学习好以后,不需要再去找一个掌眼的,自己就能看得明白。而恰恰是这批人,也是收藏圈子里最清贫的一批人。相比收藏字画的那批,玩“黑老虎”的人学问最高,修养也比较好。
我们碑帖为什么叫“黑老虎”?就是因为有标准。实际上碑帖版本还是很容易入门的。假设你要买《九成宫》,花一两百块把市面上所有的《九成宫》印本买来放桌上,再去拍卖行把要买的那套照片拍下来,和它们比对。你拿着我的书或者《增补校碑随笔》把各种功课做一下,就清楚了。你买了这个东西,如果我一看有问题,指出来,你再看也马上明白。书画则是“笑面虎”,阐释空间很大。
我最初做《翰墨瑰宝》,就是想要超过日本二玄社
文汇报:今天可能很难恢复过去收藏者那样的一个知识群体了,因为读书人的知识基本构成已经完全不同。您觉得关于金石碑帖的这套知识,应该如何传承?
仲威:其实我们现在研究一点不缺。古代的金石家,以翁方纲为例,是官员、学者、书法家、收藏家四种身份集于一身。今天只是原来的一个人,分成了四个人。做学者的,在高校、社科院,搞历史的还在搞历史,搞石刻文献的还在搞石刻文献,研究新出土的东西,只是专业分工了,他不再鉴赏了。金石研究领域一个都没缺门,只是各自独立了。
古代其实每个人也有侧重,像翁方纲就是鉴藏派,其他一些人是学者角度,要看个人的专长。所以唯一的变化就在于没有集各种身份于一身的人了,这类人的缺席会让原来珍贵的东西缺失权威,而玉器、陶器、瓷器这些完全靠视觉欣赏的东西就获得了富豪的加持。要说传承,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从收藏开始推动,并且是以正确的观念收藏,“明明白白”地收藏,来推动碑帖的复兴。现在碑帖收藏是开始热了,但正确的收藏观念太小众了,所以我现在不能再安静了,我要通过朋友圈和各种新媒体做行为艺术,去倡导。
文汇报:今天影像与拓本印刷技术的发达,会造就一个新的收藏与研究生态吗?
仲威:我对影印本是又恨又爱。一百年前,有摄影术以后,石印本、金属板都出来了,这就把刻法帖的命给绝掉了。原来我们到苏州园林去,都是刻帖的人,现在有照片了,谁还去刻呢?所以民国初年,法帖就灭绝了。碑也是没生命了。碑原来是为记录历史事件,打一场仗、造一幢房子、造一间学校,都要立个碑,现在这个功能没有了,我们通过各种媒体渠道,这些信息都能传递。收藏鉴别的技能也是一样。原来普通文人要考科举,就要练《九成宫》,要买一张陕西的拓片。普通文人也粗通一点碑帖版本的知识。而我们现在去买,一看版权页,如果是上海书画社的、文物出版社的,就知道比较专业,买这个。所以今天的学生哪怕读文科读历史的,这方面的鉴别工夫也不需要了。
但是出版也有好处。出版了才有这么多研究成果。像晚清方若写下《校碑随笔》,到了王壮弘的时候,有了众多石印本、珂罗版,所有的私藏公藏善本都归在一起,让他能够比对。于是王壮弘作《增补校碑随笔》,对碑帖研究做出重大推进。
如果没有技术革命,也没有我的成果。我原先是非常抵触现代技术的,电脑也很晚用。2003年的时候我开始用数码相机,大量拍照片,我所有书的照片都是我一个人“三跪九叩”拍出来的,拍坏了好多相机。想想如果还在用底片,那是不得了的成本。而且现在进电脑了也好检索。所以,有了影印本以后,把版本研究推到一个新高度;到我,通过数码相机和电脑,有了现在的成果。每个阶段的人都是借助了当下技术的手段,技术的变革也让研究面目一新。
其实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种使命感。我最初做《翰墨瑰宝》,也就是碑帖印刷品的时候,就想要超过日本二玄社。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影印出来的碑帖以后,觉得八十年代自己买的胶印本都是垃圾。我想好好出版我们自己的碑帖,把我们历年新发现的东西也展示出去,于是做了这么多年。现在《翰墨瑰宝》这套书,是我的最爱。
上海图书馆观止讲堂
“仲威讲碑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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